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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马如一道白色的疾风,在山林间穿梭而过,血滴,不断飞溅,和着雨水落地,绽开一朵朵殷红的花,令人触目惊心。

“公主,坚持住,马上就到镇上了,马上就找到大夫了”

聂卫紧紧地将卿涵搂在胸前,不去看她那血流不止的伤口,也不理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凉,越来越软,一心只快马加鞭向前疾驰,马蹄扬起地上的红土,空气中蔓延着浓烈的,炙热的腥味。

突然,卿涵的身子像是失去了重心,坠落了下去,聂卫来不及勒马,伸手想抱住她,竟也一起从马背上滚落了下去。

聂卫爬起来,将卿涵抱住,看着她紧闭的双眼,逐渐微弱的气息,心中焦急万分。

正要起身,卿涵却睁开了眼睛,拉住了他:“聂卫不要”

“公主别怕,前面就是城镇了,臣这就带你去找大夫,你不会有事的,你不能有事”

卿涵似乎摇了摇头,笑了笑,用沾满鲜血的手从胸前拿出平安符递给聂卫:“这个给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公主,你别说话了”

“聂卫我觉得好冷好困”

“不,不,你不能睡”聂卫将卿涵紧紧地抱在怀里,上下搓着她的身体,试图给她一丝温暖,“不要睡,不能睡”

“聂卫你从没叫过我的名字你能叫一次吗”

聂卫愣了愣,将卿涵抱得更紧,眼泪滴落,却说不出话来。

“你叫一次就一次,我想听你叫我名字好不好”

卿涵说着,口中又冒出一股血来,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腹部那还插着匕首的伤口更是血流如注。

聂卫摇着头,抹了一把眼睛:“臣还是先带公主进城去找大夫吧”

卿涵却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双眼只看着他,充满了渴望和祈求,聂卫认得,那是一个人临死之前的眼神,是她已然接受了死亡的命运,这同样的眼神,是在母亲自尽之前,是瑞谚唤过白虎马要他们走之时,这一次,是要轮到卿涵了吗

苍天,原是从未对谁有过一丝怜悯。

雨水不断打在他的脸上,她的身上,血水汇成大大小小的水流,静静地淌了开去。

“卿涵”他终是说出了口,随即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卿涵,卿涵你要听,我便唤你千遍万遍”

卿涵抬起手,用指尖抚着聂卫的侧脸,雪白的脸上忽地浮起一个笑容,聂卫想起初见卿涵之时,她也是这样的笑容,略带羞涩,更多的却是欢喜。

那手自半空落下,她眼中的光芒最后那么一闪,如坠落的星辰,瞬时黯淡了下去。

一刹那间,雷大了,雨帘变成了瀑布,无情地击打在他的身上,他的心上,千疮百孔。

聂卫从她的掌心拿出那个平安符,紧握着,雨水迷住了他的视线。

“不,卿涵,不”

“聂卫,我喜欢你呀”

“聂卫,陪我耍剑”

“聂卫,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聂卫,你就是喜欢我了”

“聂卫,你连骗我一下,哄我开心都不肯吗”

“聂卫,好好活下去”

往事依然历历在目,新鲜如昨日,而此刻,任凭如何撕心裂肺的哀嚎,如何痛不欲生的嘶吼,永再也唤不回怀中人一个温暖顽皮的微笑。

凌晨,一个暴雷猛地在天空炸开来,夺目的闪电和惊天动地的雷声胁迫着狂风暴雨铺天盖地地向大地冲来,狂风挟持着雨水,拼了命地往窗户缝隙里钻进来。

阿淼猛地惊坐起来,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冷汗,身上,汗水将薄薄一层寝衣浸染湿透,心像是马上要跳出来一般,捶打得她的胸膛竟是隐隐作痛。

这是怎么了

阿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捂住生疼的胸口,为何整个身体像是要撕裂一般到底是做了什么噩梦,眼里竟不自觉地充满了泪水,稍稍眨一下,便控制不住地倾盆而出。

“太后娘娘”

是刘裕的声音,这天还未亮,外面狂风暴雨,他为何会这个时候来了月落阁

阿淼的心突地又是没来由地一沉,忙披了衣服走出寝殿。

“太后,祯郡王的前线奏报到了”

刘裕从淌着水的雨衣下掏出一个盒子,小心地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

阿淼注意到,刘裕的脸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表情亦是欲言又止。

“怎么是祯郡王发的奏报他到前线了吗什么时候的事”阿淼忙接过信来,正欲拆开来,刘裕却突然跪下,叩首道:“老奴求太后娘娘务必保重凤体,这大宁的天下,大宁百姓还要倚仗太后”

外殿的烛火微弱,被风一吹,更是摇曳乱颤。

一张薄薄的信笺随风飘落在地上,随即又被风卷起,吹去不了不知道哪个角落。

烛火终是坚持不住,冒出一股青烟,顿时被这凌晨幽蓝色的光吞没。

阿淼呆滞地往殿门口走了两步,脚下冰凉的感觉顺着脚底迅速蔓延了全身,外衣滑落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如一具失去了血肉骨头的皮囊。

走到殿门口,那狂暴的雨点迎面而来,她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你骗我你骗我,你说你会回来的你骗我,我恨你,恨你”

肝胆欲碎的哭喊声淹没在眼前淋漓的大雨中,瞬时被风带走,再也听不见。

“祯郡王说到半道遇到聂将军之时已知摄政王、大长公主、成将军皆以身殉国,而抵达前线的时候大战已过,也只是赶走了些敌方的残兵,对方本就是乌合之众,永王一死,自然无心恋战都作了鸟兽散,现下都向大宁递了降书”

阿淼听着,突然凄厉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竟也再流不出眼泪来。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瑞谚舍了命也要奔赴的一场残忍,无情,却又似儿戏的战争。

她再一次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剩下雨水,为什么,你一声不吭就死了,连一句诀别的话语都没有,你让我等你,我等了,总以为来日方长,你让我盼来的竟是,后会无期吗

良久,久到风雨已经逐渐转小。

“他在哪里”阿淼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空灵之处,轻得几乎听不清。

“祯郡王还说了,清扫战场之时,只寻着了成将军的遗体与摄政王随身的玄铁剑,摄政王的遗体,并未寻见,或是被敌方”

“去找让他们去找”阿淼骤然激动起来,“一定要找到他,带他回来”

“是”刘裕擦了一把眼泪,快步跑了出去。

阿淼抓着门框用力地站起来,喘了几口气,像是溺水窒息的人,拼命渴望着那几口空气,却始终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在哪里,或许,方才在看到信的时候,就已被撕成了碎片,没入了这狂风骤雨之中了。

恍惚中,时光停滞,岁月静好,宛如七年前,他坐在朔王府书房前那棵大树下,落叶悄悄趴在他的肩头,他回过头,朝着她蓦然一笑,天地无色。

“不管你以前心里有谁,从现在开始,只准有本王”

“阿淼,我爱你,从一开始,只爱你一个”

“我们,可还回得去”

“阿淼,你教教我,该如何去恨一个我爱的人”

“等这一切结束,我就带你走,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过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日子”

“沅夕,等我”

悲怆地伸出手去,拼了命想抓住那过往的一切,却发现像是徒劳地要去打捞那水中月,都只是幻影,稍纵即逝。

抬了抬头,只见素尘立于面前,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里却是迷糊不清,幽凉的瞳孔若隐若现,她身上的衣服被这飘入的雨丝打湿了,仍旧是一动不动。

两个人对视着,谁也没有再说话,耳边只有那不时呼啸的风雨声。

阿淼不知道该对素尘说些什么,似乎任何话语,都显得太过软弱无力。

素尘也不知道该对阿淼说些什么,顷刻,眼泪自眶中决堤而出。

天地崩塌,凄风苦雨,早已淹没了哀泣声。

般若殿的钟声,响彻不绝,天亮起,风停雨住。

素尘从侧殿拿过三盏长明灯,都细心地擦了干净,摆在了神台前。

这些长明灯都是九重塔大火之后,阿淼请刘裕偷偷保存下来的,一直藏在般若殿侧殿的库房里,日子一长,便再也无人问津。

阿淼拿起油壶,给三盏灯一一添上灯油,点燃。

素尘看着其中一盏灯,道:“我这一生都是如此自私任性,总认为无论多久,无论我走多远,只要转身,他都会在原地等我,原是我将这老天想得过于仁慈”

阿淼没有说话,只盯着三盏灯发呆。

“就连出发前在校场见到他,也只是聊了一夜的闲话,我从未要求他为我守一生,私心里却知道他一定会,如今天人永隔,他终是没有食言,而我”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的心,成将军何尝不懂”

“他不懂,原是我太过有恃无恐,注定一辈子对不起他”

素尘呵护着长明灯那细微的火苗,反射出泪光,映照着她的脸。

从昨夜到现在,算是流尽了这一世的眼泪。

“阿淼”素尘转过头,“让我带成霖走吧,我想陪着他”

“你要去哪里”

“一盏青灯,空门遁,长明长相伴。”

阿淼心中一痛,不知素尘竟是要走宋九思的路,忙拉住素尘的手:“素尘你何苦,你”

素尘淡然一笑,安慰地拍了拍阿淼的手。

“可我不想你这样没了瑞谚,连你也离开我的话”

“阿淼,我与成霖,同你和王爷不一样,你们之间不仅是儿女情长,更有江山天下,而我们没有那么多沉重的责任,前半生,他守我,这后半生,怎么也该轮到我守他了吧”

阿淼感到素尘的手冰凉沁人,如她此刻的眼神,不再见平日里的奕奕神采。

“但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从认识你开始你就老是闯祸,即便如今贵为一国太后,也总是钻牛角尖,以后你再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又有谁来开解你”

“素尘,你能不能不要走”

素尘看着阿淼,没有说话,没有点头,没有摇头,然后又看向那长明灯。

“我明白了”阿淼努力地冲素尘笑了笑,“我也不能这么自私,你就放心陪着成将军吧,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素尘微微点了点头,用力握了握阿淼的手,起身,将一盏长明灯捧在手里,往门外慢慢地走了去。

“素尘,保重”

“陆沅夕,好好活下去,无论身处何方,我都会在佛前为你日夜祝祷”

人远去,阿淼始终没有回头,只注视着长明灯,在这火光转动,梦与醒之间,在轮回中,无人能超然这爱恨嗔痴,看淡这生离死别。

早朝时分,噩耗便已传遍了朝野。

大宁以两万人对阵二十万联合军,最终以失去一位大长公主,一位摄政王,两万将士出征却仅剩下几百残兵这样异常惨烈的代价艰难取胜,这一场所谓的胜利,让任何人都高兴不起来,百官们个个脸上都僵着,默不作声。

承安殿愁云惨雾,一如殿外的天空,阴沉得可怕。

瑞祁不安地看着如常坐在帘子后的阿淼,心里似乎在做着激烈的纠缠。

空中不时地隐隐传来隆隆闷雷声,看起来,还憋着一场大雨。

大家都在等待着什么,但谁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么。

又是一声闷雷响过,一名传令兵自承安殿入,屈膝跪地:“禀皇上,太后,前方线报,祯郡王已与各国和谈妥当,已即刻率军启程班师,将在十五日后归来靖天。”

沉默片刻,阿淼的声音沉沉地从帘后传来:“哀家知道了届时,皇上与哀家将在靖天城门口迎接,并亲自将阵亡将士的英灵迎入宗庙,供奉香火。”

一名文官道:“这并无前例,且不合礼数”

“他们都是为我大宁天下浴血奋战,将生死皆置之度外的英雄,礼数又如何,难道还能比得上千万英灵重要吗”

此言一出,众官皆噤声。

“传令兵,摄政王的遗体,可有寻到”

“回太后,战场已清扫数次,但尚未寻到,和谈之时祯郡王也询问过各国使节,无一称见到过摄政王遗体。”

阿淼长叹口气,拂袖:“退下吧。”

瑞谚,你到底在哪里,难道你的血肉已融入了那方血染的大地,还是,连我想再想看你一眼的机会,也不愿意给我你真的是在躲起来逗弄我吗

风,吹落断肠,不知几时休。

散朝之后,阿淼还未及走出承安殿,就见刘裕自宗礼门跑来,一见阿淼,便伏在地上,喘着气道:“禀太后,方才摄政王府传来消息,禁足中的摄政王侧妃关氏在王府以三尺白绫自尽身亡了”

刘裕说着向阿淼递上一张纸,上书: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

阿淼捏着这张纸,闭了眼,心中只感凄凉。

半晌,刘裕才听到阿淼缓缓说:“也罢,这样的结果,对她,或许也是再好不过了”

一生爱而不得,求之不顾,一世情痴终仅换得一滴红尘泪,仅此而已。

走出承安殿,阿淼将那纸撕碎了开来,摊在掌心,任那疾风吹散零落,胡乱地飘向不知道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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