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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君感觉这学期的生活变得有些沉重,心底的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压迫着他,让他没有归属感,没有方向,没有目的,空虚而且迷惘。从九月的第一天起李祥君重新记起了日记。他先前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有一天陈思静看了他的日记后无体止地追问他,让他坦白对于林影的心路历程后,他凄然地把几大本厚厚的日记扔进了灶里。陈思静没有阻拦,她漠然地看着李祥君用炉钩子翻动灶膛。那时,李祥君想到了什么呢?他唯一能回忆起来的就是——

日记的火焰是蓝色的,很冷的颜色。

李祥君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今天是昨天的延续,那么明天呢?

第一天所记下的不过是寥寥几个字:9月1日。开学。

中断了几年的日记在今天重新打开填上生活的记录时,他感到笔的滞涩。他不知道写什么,能写什么。真实的想法是不能书于纸上的,脑海里的对事情的考量不会在这里留下痕迹。李祥君尽量把字写得潦草些,潦草到他自己需仔细地辨认才能明白。陈思静没有再去翻动他的日记本,也许她没有那份好奇心。真实的李祥君已为她所有,他内心里的东西她已毫不在意了。李祥君明确了陈思静再不会对他的内心感兴趣后,把自己感触都倾诉到日记里,他在对自己说,他做自己的忠实的听众。当心里孤独寂寞时,柔和的灯光下沙沙的笔尖划动纸面的轻轻的响声为他排遣了令他不快的情绪,也就是在那天起,李祥君又开始写诗。写诗,就像接续做过的梦,在一个个灵魂颤栗的瞬间感受着似曾相识的而现在又渐渐明晰的情愫——淡淡的忧伤和惆怅。

八月十五已过,秋天的凉意就渐渐袭来,沉酽的夏日的情怀已惭成遥远的想象。天,湛蓝如漂,在云絮的那一面似还有夏日的歌飘过来,像秋天的雨一样,淋湿了人们的记忆。

李祥君这些天里总是沉缅于秋天所带给他的一丝秋风样的哀凉中,他有这样的心境除了陈思静的原因外,还有赵梅婷所叙说的种种不幸和愁苦。

陈思静的性格里承袭了陈启堂的果敢坚定的成分,又有母亲的执着冷静,热情洋溢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敏感机智的心。对于陈思静来说,没有天大的事,什么都会过去,包括苦难和悲伤;然而,又绝对没有什么小事,以小知大,细微之处可洞悉世事人心。她的快言快语注定了她常常令李祥君难堪,令他无法接受。

那一天,李祥臣中午到哥哥这里来。此时,锅里的馒头已经熟了。李祥君前后左右地转了几个圈后又走了,并没有多待一会儿。李祥臣走了以后,李祥君对正在地上玩小瓶的星梅说:

“星梅,你也没留你二叔吃饭?”

李祥君说这话时,抬眼看了一下在屋里炕上钉扣子的陈思静。星梅头也不抬地说:“我二叔也没说他要回家呀!”

李祥君笑女儿的诡辩,就亲切地在女儿的脸上抚了一下。他没有同女儿说下去,掀开锅,热气腾地扑上来,一股麦香沁人心脾。

李祥君捡完馒头,将屉布放进锅里,将帘子挂在后屋的一个钉子上,然后叫陈思静道:

“吃饭了。”

陈思静斜了他一眼,冷淡地说:“不吃!你自己吃吧,吃完再给你二弟送几个。”

李祥君感到不妙,他听出了陈思静语气里的不满。可是,自己没有指责她的意思呀,那只是在和星梅随便说说。李祥君明显地有一种被错怪被冤枉的感觉,他气闷起来,为陈思静的那句话为陈思静对自己错误的理解。然而,从另一方面,陈思静似乎也有诸多的不快,她觉得李祥君的那句话是冲着她说的,况且李祥君的那一瞥里有责怪的意思。她这样想,再看看李祥君沉闷的表情,愈加相信自己的相法。偏巧这时李祥君不识好歹地说了一句:

“面没发透,不启发,谁愿意吃啊!”

这是示威,这是抗议,陈思静遂皱着眉道:“你不吃,那你就别吃。人不吃,狗还吃呢,喂狗,狗还知道冲我摇尾巴。”

李祥君把馒头扔进盆里,道:“你啥意思?话那么难听,什么人呀狗的。”

陈思静拉下脸,刚才那一点点笑容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说啥意思?你不就是嗔着我没留你那二虎兄弟了吗?”

李祥君委屈的声音颤颤地,他实在想不出该怎样去解释:“我没有那个意思啊,我就是和星梅说,你怎么那样好讲邪理?”

李祥君和陈思静各自说着理由,彼此互相指责,终究谁也没能说服对方。陈思静不理解李祥君如何把这件事看得那样重,竟怪自己不留祥臣吃那再平常不过的馒头。这种心境如同李祥君的一样,李祥君也不理解陈思静怎么认为他是在苛责于她。

晚上,两个人都相背而眠。李祥君没有像以往那样不论青红皂白揽过于一身,这次他没有在陈思静面前认错,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没有错,没有错又何必认错呢?那样除去说明意识里尚有懦弱的成分喜欢被强迫喜欢迁就别人外,也实在是在娇纵她,日久她就以为凡事她都是天经地义的正确无可挑剔的,而忽略了另外一个人的心理感受。

这一天晚上,李祥君做了一夜的梦。

陈思静性格中开朗爽快的一面使她第二天早晨就露出笑容,灿烂得如朝霞一般。昨天的事她早已抛在了脑后,不是忘记,而是不想再想起。她看了李祥君,看了他的脸沉静如水,没有愉快的表情也没有冷漠的意味,就歌唱一样地说道:

“哟,瞅瞅这脸,绷得还挺住呢!”

李祥君回应出一点笑,笑得勉强,但毕竟是笑了。其实,在李祥君心里并没有陈思静所想像的那样总是心存芥蒂,凡事都耿耿于怀,他还是一个能宽容于人也宽容于已的人,虽然不容易忘过去,但也不会过多地纠缠于旧事之中。

但这之后的第二天下午的事情却让李祥君郁郁不宁,久久不能释怀。那天,陈思静吃完中饭上班了。李祥君收拾着碗筷后,倒在炕上闭目小憩。一个小女孩儿在外面哄着星梅,她是李祥君的学生。过了一会儿,小女孩探进头问道:

“老师,星梅要上学校找陈老师去。”

李祥君“嗯”了一声。小女孩和星梅的说笑远了。李祥君躺了一会,没有丝毫的惬意和舒适,这几天来头就有点晕,现在虽然没有加重,却也没有轻多少。也许是感冒了,他猜测着。他用手试试额头,感觉不出热来。原来有一个体温计,被李祥君和星梅弄坏了。事情说起来好笑,去年冬天淘米发面时,李祥君趴在炕上对星梅说:

“热不热?”

此时,星梅也趴在炕上,正跷着脚摸着被子里蒙着的面缸。星梅抽出手,夸张地丝丝哈哈地吹气,回答道:

“热!”

李祥君跳到地上,从抽屉里拿出体温计说:“星梅,你量量。”

星梅饶有兴致地把体温计伸进去。过了一会,李祥君说:“好了,拿出来。”

星梅探手拿出体温计时,却发现灌水银的一端已经爆裂。星梅笑鼓嘻嘻地说:

“爸,爆了。”

李祥君猛然想起炕面的温度已经超过了体温计的极值,不爆才怪呢。他示意星梅别吱声,然后悄悄地收拾。莹白的一小团水银被星梅拈到手里,来回晃着,水银就在她的手心里游来游去。陈思静此时进屋,看到这一切,嗔怪李祥君道:

“你虎不虎,体温计拿来量炕面,头一回听说!好好个体温计,弄坏了不是。”

她的神色没有责怪和不满,尚有一丝笑容,那是宽容的笑。

现在,李祥君想起这些,自己也笑了。他坐起来,捏了几下鼻子,然后下地,找了两片感冒药,服下。不舒服的感觉似乎少了些。

李祥君惦记着星梅,怕她出什么意外。自从建新校舍后,幼儿班就放假了,于是星梅上午跟着妈妈,下午跟着爸爸。星梅在李祥君的心目中的重量是无法称量出来的,如果星梅有什么丁点的闪失,他一定会痛责自己。他自己也知道星梅一定和小女孩玩得很好,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李祥君还是出了门,径直向学校走去。

中午还有一点热度,从空中滑过的一丝风带来稍许的秋天的凉意,风过后,又是秋日的平静。

和几个碰面的人打过招呼后,李祥君已经来到了学校的围墙外。在李祥君的记忆里,这围墙原来和他一般高,从围墙外向校园里看,要踮起脚才可以。十几年过去了,围墙的基础部份已被深深地地掩埋住了,所以,现在李祥君可以双肘支在墙帽上向校园里张望。

这时是下课时间,学校的操场上并不因为少了一半的学生而少一些喧闹。操场北侧的新校舍正在施工,已成规矩的建筑在秋日的阳光下呈现出几分雍容华贵的模样。被拆除得只剩下西边两间校舍的废墟上还凌乱地堆着碎砖断瓦弃掉的木块,那存留的两间校舍作为老黄饮食起居之用。一切都面目全非,不忍卒读,从断砖上似乎还能闻得到昔日孩子们的读书声。李祥君看得出神,想得出神,竟不知道学生们都已跑进了教室。下午的阳光依然明丽,秋日的絮语就是玉米叶子沙沙的响声。一群鸽子在头顶上的湛蓝的天空中盘旋着,鸽哨嗡嗡,浑厚圆润。

李祥君打了个哈欠。

星梅让那个小女孩牵着,从前洞房子的窗下经过向西走去。李祥君喊星梅时,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调皮地扭扭身子,不理他了。李祥君轻轻地笑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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